原标题:风波未平的大悲寺住持:从没把钱财看成资源
辽宁海城大悲寺以庙里僧众谨遵戒律清苦修行出名。 本组图片来源 澎湃新闻记者 李坤
过斋结束,住持妙祥法师在众人陪伴下走向他的坐车—一辆丰田越野车,脱去袈裟里面是百衲衣。
大悲寺到处有“禁止放钱”的标牌。
进庙礼佛的信徒在一旁静待僧尼经过。
居士们为两座简易房铺水泥地板一直劳动到晚上十点半。
大悲寺里修行的居士在玉米地里劳动工作。
大悲寺有两座庙门:一座解脱门,一座清凉门。
“我想来挂单。”
“谁说你可以挂单?”辽宁海城大悲寺门前,类似工棚的居士接待处,刘居士有点生硬地反驳:出家人才能称“挂单”。在家居士到寺里暂住—叫修行。
登记前,他必须事先阐明:这里的生活清苦,一天只吃一顿饭,睡4个钟头。“佛陀时期就是这样制定的,我们要遵行佛制。”
每天凌晨两点起床,打坐一小时,早课一小时。五点,等待出坡(寺里管分配劳动者称“坡头”,劳动称为“出坡”)。上午十点过后,院里出家人与居士一同过斋。中午自由活动片刻,下午继续干活。直到六点一刻,男女信众归队,结队回寮房。晚上,七点半晚课,十点熄灯睡觉。日复一日,周而复始。
“你受得了么?”得到肯定回答后,他才开始记录。对方要是女众,办理证件还不能直接过手。男女有别,这也是严格持戒。就在屋里床头柜上,赫然列出《大悲寺常住要求》:持不捉金钱戒、日中一食、行脚、乞食、不接客僧礼、一切供养归常住、三衣钵不离身、不化缘、不求人。“八条寺规从妙祥僧团来庙里就有。接待处搬到哪里,寺规就设在哪里。”其后,有人说道。
寺规底部还标注一条:在本道场的修行者要求做到听话干活。“在大悲寺,修行就是干活。”寺内居士直接明说。
供养
马玲永是护持该寺的居士之一,板寸已显花白,神情温和,透着谨慎。他自称是东北营口人。2003年,因“偶然因缘”与大悲寺结缘。4年后,他搬进这座离海城市中心20公里,位于当地毛祁镇山坳里的寺庙,实践他的心愿—紧跟住持释妙祥,为寺院壮大效力。
“寺院的发展,主要靠居士们的供养。”他强调。
“供养”在这里,分为两类: 一是有物出物。比如为扩院,大到供养一部机械器材,小到供养一袋水泥;二是有力出力。“搬一块砖,拿一块瓦,默默干活,也是供养。”根据佛制,寺院不接受金钱。
迄今外界对于这所寺院的指摘,均不离“供养”。十年前,即有村民反映,大悲寺居士用来供养寺庙的土地里,“涉嫌强征”;两年前,一篇网帖《辽宁大悲寺异象》又惹来非议。文中披露,其下院—女众修行出家的道源寺,有信徒将自己财产“捐”给寺院,甚至“要求家人变卖家产”。而在少林寺方丈释永信卷入被举报的是非漩涡后,大悲寺又因信众被指涉嫌强征土地“供养”的帖子而被网友关注。
“妙祥法师对这事,私下有说法?”澎湃新闻(www.thepaper.cn)问马玲永时,他摇了摇头。
倒是关于少林寺,寺里一位女居士透露,有人曾请释妙祥开示。“师父不赞同大家对其作评判。他说,不管对与错,将来自由僧人评说,俗家人不可以评说。因为这样,我们就失去未来成佛的种子。”
8月13日下午,寺院大雄宝殿身后,《溯源》编辑部。副主编、法师亲融架好的摄像机前,释妙祥身穿百衲衣,比寺院官网首页上,他率领僧众行脚,一排灰色坏色染衣,于旷野中风尘仆仆,更为醒目。
百衲衣在古时,又称“粪烧衣”—“就是人家扔掉的衣服。来源于世间各种的衣服、破布,出家人捡回来,洗干净,缝补成衣服穿。衣服破了补上,就是破无明。”一次开示中,释妙祥讲道。
眼下,这件百衲衣却衍生“不明”。当释妙祥穿着它,出入“坐骑”—一辆京字牌号的丰田越野车时,强烈的反差引发新的异议。
“这部车不单是妙祥法师的车,它是整个僧团的车。因为大悲寺一切供养归与常住。信徒供养师父的物品不管是什么,都要交给常住。然后僧团按需分配。那么,师父就像一个大家庭的长者,所有成员首先当然会想孝敬他。再则,他的脚因为行脚受过伤。每次,他都要亲自带队行脚,行走几百里地。他的年纪越来越大,寺庙又建在山上,方圆几里爬上爬下,他行走吃力,所以需要一部交通工具来缓解脚伤,以便能够进行下一年行脚。这是一个需要。”寺院信众破竹居士说,每年寺院出家人,都会在秋季行脚,时间在半个月左右。伴随过程中,他就坐过那部车—为拍照纪录,“还有半道上捡来的小狗、小猪,这些救助的众生也都放进车里。”
不愿曝露真实姓名的“海城居士”回忆起16年前,第一次见到释妙祥,“他就穿着百衲衣,与今天几无两样。”
“海城居士”讲述起大悲寺的由来—大悲寺的前身是“大悲古寺”。一直坐落于毛祁镇唐王山南坡。由于历史记载的碑文受损,相传它始于唐朝早期。文革时,古寺严重破坏。九十年代初,为开发当地矿产资源,招商引资,盘活旅游业,镇政府向上递交修复古寺报告。1993年,鞍山市政府批复,寺庙移建十公里开外的曹家堡村。
“只有大雄宝殿、药师殿、三圣殿、观音殿。”那会,大悲寺的整体布局与管理,他以一字形容—“乱”。寺庙主体建在村南“刺沟”山上。“山下是佛寺,山上是道教殿堂。寺里还有一‘仙人洞’。东北信‘大仙’的人特多,洞里就供奉了神像。”
以后6年,从首任住持妙湛再到释妙祥的前任传勇,“大悲寺历任8位住持。”“海城居士”叹气道,“这里面,除了信仰不一,还牵涉村民利益。寺庙里,佛、道、大仙三家地盘,都有老百姓出钱筹建。虽说住持是政府请来,可在众人眼里,这不就是我请你来我家,你能管我家的事吗?”
1999年年末,当地一王姓女居士找“海城居士”商议,要为大悲寺另请住持。彼时,释妙祥及其20多名弟子驻在盘锦一念佛堂。“她说,这个僧团像苦行僧,以弘法为己任。问我要不要一同看看。”
这位“海城居士”记得,造访当天,他们说明大悲寺的复杂境况后,释妙祥的表态是,只要政府同意,自己就去。
碰撞
在被指涉嫌强征土地“供养”风波背后,涉及到的是各方的复杂利益关系。
据居士“无名氏”记录,2000年2月,妙祥僧团正式进驻大悲寺后,推行了一系列改革举措—
首先,清除寺内功德箱;“后来,师又率亲融等两弟子亲自做成几面木牌,上写‘禁止放钱";“2000年4月14日。经师父等多方努力,海城民委表示同意,将山上神像运至鞍山汤岗子一娘娘庙安置”,“于阴历六月,将仙洞内‘仙人’约三四十个也全部消除。”其中,包括针对有东北“大仙”向外兜售仙人洞里的“仙水”,请来水质部门化验,将其对人体有害的结果公布于众。
这样触怒本想借神像等物敛财的“大仙”等人。为大悲寺创建过论坛“解脱之路”的居士孙霄鹏,就在制作的宣传纪录片《解脱之路》里,以实拍的一幕,证实其后—“上述人等又接踵大闹,进寺生事等,并雇社会无赖进寺打僧人,将僧人打入水库等。并用车将神像、仙像,深夜运回至山门。师父果断处理,组织居士等将像全部运至某处封存。”
“带人冲击寺院的,就有当时曹家堡村村委会主任王永良。”马玲永称。
2004年7月,《人民日报》刊登当地村民李春付等人的申诉里,又出现这位村委会主任的名字。内容上写,2000年11月,其“未经村民大会和村民代表会议讨论通过,也没有请有关部门评估资产”,擅自将大悲寺转让朋友马某。有人透露,这位马某的女儿是大悲寺的居士—“他将土地转给他女儿,他女儿又将土地转包给寺院,实则就是供养给寺院。”澎湃新闻随即致电李春付,他的家人声称“他不在家”,马上挂断了电话。
当年,有传与大悲寺存在过土地租用纠葛的曹家堡村村民里,一位要求匿名的老村民先是表示“庙上没亏待咱”,2005年,大悲寺在征得其同意之下,达成交易,租用自家口粮地。按合同,这块土地租用一直到2028年,“价格按你有多少亩地,一年能挣多少钱,一次性付给你。”
但接着,他谈到另一桩交易:在此事之前,他在村里水库还有一块承包地,属于他与大队签订的合同。时任村干部的李新却在未经自己许可的情况下,将合同毁掉,把这块地“卖给庙上”。
2010年,因为殴打张世伟马英夫妇,李新被处3年有期徒刑。今年8月7日下午,马英对澎湃新闻谈及此事起因时称,自家原有承包山林土地,因大悲寺想租用,而与该寺所起纷争。张世伟则称,他们挨打,是因他与李新之间,曾为选村干部一事存在隔阂。
出村口时,他指着自己的左眉骨,“这伤疤就是那时留下来的。”张世伟称,先动手的是李新,“后期不是他打我,是大悲寺出手打的。他们在法庭上也承认了。”
张世伟住院期间,大悲寺一王姓居士送来5万块钱。“反正就是我先把你(地)占了,然后就给你这么些钱。”电话里,张的哥哥插话说。
为核实上述说法,澎湃新闻记者找到当年负责此案的毛祁镇派出所。工作人员回应,笔录属于保密资料,不能查阅。
“当初,跟他交涉租地的人就是我。我不知上他家多少次。”针对张世伟称挨打之前大悲寺从未派人与自己商议租用的说法,马玲永则称,他愿与张世伟当面对质。
马玲永表示,当时买山时,他们给村民一户开价5000元,愿一次性付给张世伟两万,对方没同意。不到一个星期,再上张家,开价5万。张世伟还是表示太少了。
“张世伟的大嫂和我说,张世伟的儿子还要结婚呢,他要这么多—”马玲永在纸上画出一数字:20万。
马指着自己的头说,那一年,为这些事,头发白了许多。“我曾问师父,庙一定要建下去?师父说,出家人,不建庙做什么?”
“可我到今天都不明白,为什么我们大老远来到这里修行,眼前的人却不能修行?”他感叹得出结论:众生的贪欲是无止境的。
【对话释妙祥】
澎湃新闻:据说您的发愿是将每一生命度尽,方能成佛?这是何时,出于何种因缘的发愿?
释妙祥:发这个愿的时间,大概是1993年还是1994年。那时我刚学佛,还在世俗中,做药剂师工作。这一发愿不是像世俗中发愿,而是在特殊状态中才有的这种愿,是在一种无相的状态下发的愿,所以不会改变。
澎湃新闻:这样是否可以理解,为什么日后您会要求大悲寺严格遵循佛陀时代戒律典范?
释妙祥:这是佛的戒律要求,并不是说我创造了什么,也不是我感悟了什么。而是现在所要求的,都是佛当时所制定下的,也是佛说不允许改变。
澎湃新闻:这种严格持戒,对于现实的参与感有多强?比如发生“天津滨海新区的大爆炸”,似乎不见寺里对此关注。另外,台湾学者江灿腾曾撰文评价道:“佛门正宗的最佳典范,其实就是能将‘大悲心’与‘涅槃智’完美结合和运用的人。如果没有对社会大众苦恼有所关怀与帮助,也不能对佛教 ‘涅槃智 ’的真理有所体证和宣说,那就不配称为佛教的典范或修道者。而从这个角度来看,无论是大悲寺的寺僧或少林寺的释永信和武僧都不及格。”对此,您怎么看?
释妙祥:关于“天津大爆炸”这事,我们已经知道。今晚开始,我们上殿的时候会对生者做吉祥,对故去的人要做超度。我们不是不参与,但是我们没有铺开去做,我们都是默默去做。至于这位台湾学者的说法,我觉得他并不懂“大悲心”。“大悲”与“涅槃”本是一个—都是无我。无我才是大悲,无我才能有涅槃,一个因一个果的问题。参与世俗叫做世间的一种善法。世间的善法与“大悲”不是一回事,他把善法揉进佛教里来有点牵强。
澎湃新闻:精神是最难以把握与量化的,假如遇到教徒因虔诚过于狂热,您会制止吗?
释妙祥:这种虔诚必须有理智。因为这个狂躁,并不是佛教徒所拥有的一种情绪。佛教所追求的不是宗教,而是对真理的修持。佛教徒也是理智的,如果出现过于狂热,不讲逻辑,那是个人问题,并不是佛教的问题。佛教从来不会让人狂躁,反而可以让狂躁变得理智。
澎湃新闻:可是,我们同时会发现:人在追求精神,实现自己愿望的路上,往往实际行动与初衷会背道而驰。
释妙祥:作为一个凡人来讲,初衷、目的与行为如果想达到一致会很难。佛法的目的就是心里与行为要统一,这是清净。现在世人做不到,就要慢慢修身。至于佛教徒是否就可以做到?只能说往这方面努力。但是像菩萨,罗汉,都是做到了。这不是每个佛教徒都能马上做到的。
澎湃新闻:之所以这样问,是因为网上有对大悲寺的质疑,针对寺院扩建与村民发生的纠纷。甚至有个别村民表示,忌惮寺院名声在外,不敢多言。如果这些存在,是否与修行初衷相矛盾?
释妙祥:通过政府的努力与我们自身的努力,基本上不会发生此类问题。向你反映的这些问题,我想都是个人角度的一些想法,并不是事实。因为咱们这个土地都是村民自己说了算,如果有矛盾,村民们会自己维护。
澎湃新闻:如果寺院信众涉嫌强征,然后将土地供奉给寺院。您会怎么处理?
释妙祥:首先,就是国家有法律。依法治国还是很重要的。如果是大悲寺强占土地,国家必然是要干预的,所以说这不是事实。因为大家都知道,寺院是移迁过来的,九十年代为落实宗教政策,当地政府划拨了土地。寺院后来承包山林时,村民都是自愿的。至于谁把土地强征过来,贡献给寺院,没有听说过,没有这回事。
澎湃新闻:一定要将寺庙建得那么大?您心里想将大悲寺建成什么样的寺庙?
释妙祥:不是说寺院一定要建得这么大。寺院大小是根据需要。如果需要的话,我们就可以建一些。我心里想法就是,将大悲寺建成一座保证僧人能够安静修行的寺院就行。
澎湃新闻:从某一角度,信众们虔诚发心对于寺院,也是一种强大的资源。可是第一,对这种资源的利用怎样保证不被人质疑?第二,如何保证对这种资源合理合法地使用?是不是要设立监督机制?
释妙祥:居士的供养是佛制在合理的范围内,给众生一个机会。可能在世俗眼中,把钱财都看成一种资源。在我们看来,从来没有把这看成资源,就看到了居士的一片心。这片心能用到正确的方式就可以了。通过这个活动来达到让信众舍去贪心的一个目的。不是他舍贪心,我们贪心,我们也要舍。关于监督机制,在佛制上讲,如果寺院能够不收钱,僧人众生不摸钱,寺院不设功德箱,我想,很多问题也都解决了。
澎湃新闻:当地政府曾希望将大悲寺开发成一个旅游景点。如果政府坚持这一想法,与您的意愿有所矛盾的话,您会怎样解决?
释妙祥:佛教徒能做到爱国爱教,和政府实际上是没有矛盾的。虽然政府中有个别人也想搞旅游,但是还是要听取僧人的意见。僧人如果不愿意做,政府是不会强迫你的。国家和政府对宗教还是很尊重的。我们也没有太多说法,只是顺便跟政府说几句,只是表示一下佛教是不能搞旅游的。你看我们前面的影壁墙就贴出《遗教经》,《遗教经》里已经说明了,寺院的僧人不能做生意,不能经商。
澎湃新闻:在大悲寺的发展过程中,您内心最深的忧虑是什么?
释妙祥:对我个人而言,最深的忧虑是能不能生生世世出家,生生世世行此法。大悲寺的发展呢,能发展一天就很不错了,如果能发展更长时间就更不错了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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