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仰山慧寂禅法述略
佛法妙义谛是难以表述的,依《起信论》之说,则“一切法从本以来离言说相、离名字相、离心缘相,毕竟平等,无有变异”。也因为佛法之了义难以言诠,故禅家主张离一切诸相而直指人心,以明心见道。然而,离言绝相毕竟是无法给学人以指月方便的,因而禅门大德的开示学人或语而未语,或瞬目扬眉,或施喝行棒,以种种方便来接引后人。在古德接机的作略中,仰山慧寂(814年-890年)藉圆相以表法,假身势而说禅,使得沩仰一宗,别具特色。尽管仰山的这套圆相手势作略弘传并不长久,但作为宗门的施教方式,它是卓具“本地风光”的。故尔我们也不可因万古长空而昧却一朝风月,仍有必要以历史眼光来认识这套禅机作略,从沩仰一宗兴衰来认识禅宗发展的某些必然规律。
(一)仰山的禅法师承
仰山慧寂俗姓叶,原籍韶州怀化(广东怀集县),九岁即投广州和安寺通禅师出家。年至十四,其父母将他携归,欲予婚媾,而仰山坚意不从,乃断左手二指,“誓求正法,以答劬劳”,然后才再投通禅师披剃的。《宋僧传》卷十二对此之记载与《传灯录》稍异,其文曰:仰山“年登十五,恳请出家,父母都不听允。止十七再求,堂亲犹豫未决。其夜有白光二道从曹溪发来,直贯其舍,时父母乃悟是子至诚之所感也。寂乃断左无名指及小指,器藉跪至堂阶曰:‘答谢劬劳!’如此,父母知其不可留,舍之。依南华寺通禅师削染……”在仰山的披剃时间及通禅师所住持寺院的记载上,二书所载各有所异,但在断指以答慈亲劬劳的记载上,是二家所同的。这足以见出仰山的出家学道,其誓愿之弘深,自然也昭示了他日后必将成为释门之大法器。
慧寂在通禅师处落发后,未登大戒便开始游方。他先是拜谒了南阳慧忠国师的侍者耽源应真,在他那里初领玄旨。在耽源应真那里,仰山的所学,主要是从南阳国师所传授下来的那套九十七种圆相图,这在仰山的一生之所学与他一生的行业中,是一个至为重要的内容。《仰山语录》云:
耽源谓师云:“国师当时传得六代祖师圆相,共九十七个,授与老僧。乃云:‘吾灭后三十年,南方有一沙弥到来,大兴此教,次第传授,无令断绝。’我今付汝,汝当奉持。”遂将其本过与师。
仰山在耽源处接得圆相图本通览一遍后,即将之焚毁。后来耽源向仰山问起此事,慧寂便告诉他已经付之一炬了。耽源责难仰山道:“吾此法门,无人能会,唯先师及诸祖师、诸大圣人,方可委悉。子何得焚之!”仰山则说:这些圆相只要会使用,又何必执着原来的本子呢!说完,他凭记忆重新画录一本呈上,无一遗失。这便足可见出:仰山对耽源所授予他的那九十七种圆相已烂熟于心的,因而他后来可以得心应手地运用。
仰山在耽源那里学得九十七种圆相后,还经过了一番师徒间的勘辨印心,此后,才运用到他的禅教实践中去。《仰山语录》云:
耽源上堂,师(仰山)出众作此○相,以手拓呈了,却叉手立。耽源以两手相交作拳示之。师进前三步,作女人拜;耽源点头,师便礼拜。
从这堂勘辨可以见出:仰山从耽源那里所学得的圆相并不是单独使用的,它必须与一定相适应的身势相结合起来,才能用得契机。圆相与身势的配合,便形成了一种无声的语言,它能完美地传达禅者的心声。石头和尚当年叫大颠宝通“并却咽喉唇吻道将来”,也就是要夺去他那有相的言语之声,从而使他托出那无相的心声来。古德开示学人,穷尽各种教法,其目的无非是要打消学人所执的各种妄想,从而彻见自心,将那颗本来的心如如呈出。而仰山从耽源处学得的圆相与身势表法的作略,也无宁是作为开示无法以言语来表现的禅法的一种方便,沩仰一宗也因有此作略而在丛林中卓具一家风格。
仰山在耽源处学得九十七种圆相之后,便再度参学于沩山。《五灯会元》卷九云:
(仰山)后参沩山,沩问:“汝是有主沙弥,无主沙弥?”师曰:“有主。”曰:“主在什么处?”师从西过东立,沩异之。师问:“如何是真佛住处?”沩曰:“以思无思之妙,返思灵焰之无穷,思尽还源,性相常住。事理不二,真佛如如。”师于言下顿悟,自此执侍前后,盘桓十五载。
这段行状,《宋僧传》云:“后参大沩山禅师,提诱哀之,栖泊十四五载,而足跋(跛),时号跋脚驱乌。”从灯录与僧传可知,仰山虽在耽源处学得了九十七种圆相,但他当时尚未登大戒,故尔参沩山时仍是沙弥。我们自然也可以大胆地揣度,仰山的受具登戒当是在沩山圆就的,这从他栖止沩山十五载这一史实就可以下此断语了。其次,仰山虽在耽源处学得了那套表法的圆相,并于玄旨也有所领悟,但他最后的彻悟禅法,毕竟是得之于沩山的开示。沩山的“思尽还源”与“事理不二”的开示,使仰山彻见心源,终身受用不了,因而他依止沩山长达近十五年之久。事实上,仰山后来的开示学人,除了采用圆相与身势作为表法的手段以外,而其所授终竟还是沩山那返本归源的事理不二禅法。他是以耽源的圆相身势作为禅法之用,而将沩山老人的事理圆融之旨作为禅法之体,从而形成了他外耽源而内沩山的独具特色的仰山禅。
(二)仰山禅法之体--沩山家风
仰山禅法虽然不尽似沩山,但它在师承上却是以沩山为鹄的的。仰山亲侍沩山达十五年之久,在沩山的农禅道场里,他不只是担任过岁值等职,而且亲事农作,在农作与亲侍沩山的日常生活中,仰山悟彻见了沩山禅法的底蕴。在《仰山语录》中,颇载有仰山在农作与日常生活中就学于沩山的事迹,兹略举数例如次。
1、沩山一日指田问师:“这丘田那头高,这头低。”师云:“却是这头高,那头低。”沩山云:“你若不信,向中间立看两头。”师云:“不必立中间,亦莫住两头。”沩山云:“若如是,着水看,水能平物。”师云:“水亦无定,但高处高平,低处低平。”沩山便休。
2、师随沩山游山,到磐陀石上坐,师侍立次。忽鸦衔一红柿,落在面前。沩山拾与师,师接得洗了,度与沩山。沩山云:“子甚处得来?”师云:“此是和尚道德所感。”沩山云:“汝也不得无分。”即分半个与师。
3、沩山同师牧牛次。沩山云:“此中还有菩萨也无?”师云:“有。”沩山云:“汝见那个是?试指出看。”师云:“和尚疑那个不是,试指出看。”沩山便休。
以上三则公案,看似寻常的作务与游山,但师徒间的应对尽寓禅机。
众所稔知,沩山在唐代是首屈一指的大农禅道场,因而田间作务自然成了沩山住持禅众的本分事,仰山在平整田土的农作中,接受了沩山的开示。骤视之,这似乎是沩山在教导仰山平整田土的农事;审视之,在平田农作中却尽是禅家机锋。沩山以高低分别之相(世法)来开示仰山,而仰山则能于分别法中见出平等法(出世法)来,故尔云这丘田不存在任何一头的高低,无论站在任何一头或中间,或者是以放水的方式来平田,总是平等一如。离中间内外与水平之相而见“是法平等,无有高下”,这自然是证悟到禅的本体境界了。又如沩山与仰山游山而遇鸦衔红柿落在面前,师徒洗柿分吃,本来是极为平常的事,然而其中却蕴藏了一如平等的禅机。再如仰山与沩山一道牧牛而问及“此中有菩萨也无”,沩山问:“汝见那个是?”而仰山则答:“和尚疑那个不是”。这问答之间,一个否定接一个否定而来,大有似《金刚经》中“佛说……即非……是名”的格式,使一真如法界顿出。
依着《宋僧传》,仰山十七岁才投通禅师披剃,年及十八后才游方参耽源,此后又依止沩山达十四五载。依此推算,在会昌法难(841年一846年)前,仰山大体上应当是依止于沩山的;讫会昌法难结束后,他才开法于王莽山等地,住持于袁州仰山的。如此长时间的从师问道,固然会使仰山深领沩山玄旨,同时仰山日后的开堂说法,也必然将会是弘传并发展沩山禅法的。虽然仰山在禅教作略上,多施用圆相身势,颇有些耽源那里学得的风度,但他所弘传的禅法内旨,却纯是沩山的。这从仰山的几度上堂,便更易于见出这一特点,我们且举其中的一次上堂来看吧。
上堂:“汝等诸人,各自回光返照,莫记吾言。汝无始劫来背明投暗,妄想根深,卒难顿拔。所以假设方便,夺汝粗识。如将黄叶止啼,有甚么是处,亦如人将百种货物与金宝,作一铺货卖,只拟轻重来机。所以道石头是真金铺,我这里是杂货铺,有人来觅鼠屎,我亦捻与他;来觅真金,我亦捻与他。……我若说禅宗,身边要一人相伴亦无,岂况有五百七百众耶?我若东说西说,则争头向前采拾。如将空拳诳小儿,都无实处。我今分明向汝说圣边事,且莫将心凑泊。但向自己性海如实而修,不要三明六通。何以故?此是圣末边事,如今且要识心达本。但得其本,不愁其末,他时后日,自具去在。若未得本,纵饶将情学他亦不得。汝岂不见沩山和尚云:‘凡圣情尽,体露真常,事理不二,即如如佛。’”(见《仰山语录》)
这堂开示,可以说是完全禀承了乃师沩山的宗旨而发挥的。仰山告诫学人须回光返照,各自认识自己无始旷劫以来的妄想根深,其初入禅境也只能夺去粗识,仰山禅师的开堂示诲也毕竟如同黄叶止啼,如开杂货铺以供众人所需而已。在这里,仰山完全是承沩山旨意而发挥的。沩山在一次上堂时说:“如今初心虽从缘得,一念顿悟自理,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”(见《沩山语录》),仰山此堂的开示即是本此教诲而发挥的。在这段开示的结尾,更是直接引用了沩山之说,从而使学人单刀直入,以达到“凡圣情尽”的境界。若将此堂开示与沩山的那堂开示两相比照,则法脉师承,了然分明。有的学者认沩仰山禅法与沩山不尽相同,这显然是因仰山之施教多采用圆相之作略,因而障住了一般学者之目,使之不能见出在仰山中所寓于圆相与身势中的内涵来。
禅学界均公认,沩山禅法十分注重体用圆融,在他那和平纾缓的施教之中,却使学人颇感其禅旨的幽玄至极。在这一点上,仰山完全将之继承了下来,且在某些方面似尚有所发展。我们且看仰山开示学人“色”、“心”之见的那两则公案吧:
师指雪狮子问:“众有过得此色者么?”众无对。(《五灯会元》卷九)
(僧)问:“古人道‘见色便见心’,禅床是色,请和尚离却色指示学人心。”师云:“那个是禅床?指出来看。”僧无对。(《仰山语录》)
“见色便见心”,本是马祖道一所提出来的,《景德录》卷六载马祖示众曰:“凡所见色,皆是见心;心不自心,因色故有。汝但随时言说,即事即理,都无所碍,菩提道果,亦复如是。于心所生,即名为色;知色空故,生即不生。若了此心,乃可随时着衣吃饭,长养圣胎,任运过时,更有何事!”马祖的开示,完全可从《般若心经》中的“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中得到印证。事实上,举凡色法皆是虚妄不实的(空),因而心所依缘色法而生成之境相(心法)亦是虚妄不实的。禅者也必然会由对色法之空的领悟而返观到心法之空的体认上去。若达此境界,自然就能会得到马大师的“见色如同见心”之旨了。而在仰山这里,“色”、“心”二法之关系以及如何破斥学人对“色”、“心”二法的妄执,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。再从“雪狮子”那则公案来看,道它是雪,却又是具狮子相;道它是狮子,却又与满目银白的雪景同具一如平等之色。在这其间,事(狮子)与理(雪)处在一个统一体之中,禅者绝不能因事而昧理,也不能因一如平等之理而昧却呈千差万别相之事,只有会得“事理不二”之妙义,方契如如真佛道。因仰山门人的僧众未能深明此理,故皆无对。后来云门代语云:“当时便好与推倒”(破其事相),雪窦则谓:“云门只能推倒,不能扶起。”(使事理圆融)也就是说,只有不着雪见,也不着狮子见,且又不昧雪与狮子之见,方能体得色心不二之旨,以契于大道。再如那则学人要求仰山离却色见而开示禅床见的公案,仰山但以一语“那个是禅床”,即立破学人的色心分别之见,顿显事理圆融之真如法界。诸如此类甚深禅法妙旨,皆是从沩山老人那体用圆融的施教中体悟得的,由是足见仰山禅法毕竟是从沩山那里得其体的;而于耽源处的所学圆相,毕竟只是体现这一禅道本体的“用”而已。
值得注意的是仰山在开示学人悟彻禅之本体时,并不容学人有丝毫的拟议之处,仰山禅虽在施教上颇平和,但又不拖泥带水,故尔能使学人当下即得,深契南禅顿旨。相传仰山住东平时,沩山派人送信与镜子给他,仰山即持镜上堂说:“且道是沩山镜,是东平镜?若道是东平镜,又是沩山送来;若道是沩山镜,又在东平手里。道得则取,道不得即扑破去也。”当时众皆无语,仰山只好摔破此镜,下座便去。这一举措,与南泉的斩猫并无多大区别;若当时赵州在,或许救得那猫;而仰山这一公案直至五祖戒禅师时才下得一转语。事实上,对于镜的本身来说,应无沩山与东平之别,若执此分别相而不释,倒也不如摔碎(打破分别见)的好。
但对于初入禅门的学人,仰山却又能循循善诱,使他们依阶渐上而升堂奥。例如有个叫思益的学人问仰山:“禅宗顿悟,毕竟入门的意如何?”仰山平和地开示他道:“此意极难,若是祖宗门下,上根上智,一闻千悟,得大总持。其有根微智劣,若不安禅静虑,到这里总须茫然。”接着,仰山方便问他:还思念家乡幽州否?思益云:“常思”,仰山便藉此进一步开示他道:“能思者是心,所思者是境。彼处楼台林苑人马骈阗,汝返思的还有许多般也无?”此僧经仰山耐心开示,渐次夺去了所思之境,最后乃至悟得妙义。可见,仰山在顿除学人心疑时,既不违当下即得的顿教之旨,又能善接三根,开示中下根机学人除执得悟。这一切无疑都是来自沩山老人十五年的慈悲教诲,其师徒承嗣,恰如仰山所答沩山的机锋语:“一月千江,体不分水。”
仰山在接机度人中,虽多采用圆相与身势,然而要且不失言教,上文所列的上堂及诸种开示,均是以言施教。仰山即便是采用身势圆相,而其所表的禅法,毕竟还是沩山的。相传陆希声谒仰山时先作?相封呈,仰山开封后写上“不思而知,落第二头;思而知之,落第三首”,即封上交回他。对于仰山的这个?相,有人说是“所依涅槃相,亦名理佛性相”,而《人天眼目》卷四云此相“乃许人相见意”。时移世邈,后人所说,总难免不生郢书之讹。但从仰山所书的不思与思,皆落第二、第三,则可见出:拟议知见,皆非圆相本身,所施圆相乃是因禅法了义不可言说而不得已所行的一种方便道,因而一入情识思维,即非圆相所表之义趣。仰山接着开示了陆希声“从信门入”,最后当须连“信之一字,也不消得”,并为他述偈曰:“滔滔不持戒,兀兀不坐禅。酽茶三两碗,意在钁头边。”又如韦胄请求沩山给他作偈而未得,便去求仰山,仰山即于纸上画一圆相而注曰:“思而知之,落第二头;不思而知,落第三首。”这也足可见出:圆相仅是一种表示离言绝相的禅法的一种方便施设,而它所表达的内涵,仍是源乎沩山之家风。再如仰山一日侍从沩山行路,遇路上尘起,沩山便问仰山:“面前(指尘土)是甚么?”仰山看后即画相以示沩山,沩山当即点头表示印可。若端详此相,则不难看出是一只眼睛中竖贯一画之相,殆是表示所见尘相皆是虚妄,不可执为意相之意。
诸如此类,不胜殚举。由斯可见,仰山用圆相表法,仅是仰山禅法之用;而仰山禅法之本体,终竟是他在沩山亲侍其师十五年中所悟得的。
(三)仰山禅法之用--圆相身势
仰山在深领沩山玄旨的前提下,灵活地采用了从耽源处学得的圆相,兼用身势来表禅法,以接引学人。关于以身势来表禅法,恐怕已非仰山所独创了,前代禅师们在挥拳踏脚、瞬目扬眉之中,对禅法多有举扬。就如南泉斩猫后,赵州的呈见也只是以脱履安头上而默然无语来表示。在此,我们无须多去考究仰山的以身势表法的作略了,但他的采用圆相来表法,却是仰山一家所独具的宗风,则不可不作一番比较系统的考察。
据《宋僧传》所载,仰山著有《法示成图相》一书,代行于世。原夫仰山当年烧却耽源授与他的九十七种圆相图本后,曾又重集了一本呈上,僧传中所说的图相之书,盖即指此本。惜乎今日已难以见到其原本了,我们只能从有限的文献中收集其流传下来的图相,或许尚能窥得一斑。
依着耽源当年对仰山的付嘱,这圆相法门除了南阳国师及诸祖师以外,是秘而不传于外世的。今查《景德录》卷五南阳慧忠的传记,确有以圆相表禅法的记载,其文曰:“慧忠国师见僧来,以手作圆相,相中书‘日’字,僧无对。”然而,《景德录》卷四径山道钦传亦载有“马祖令人送书到,书中作一圆相。师发缄,于圆相中作一画(一本为”作一点“),却封回”。南阳国师闻此事后说:“钦师犹被马祖惑。”依此看来,圆相之法似非如耽源所说的那样秘而不传,至少道钦及马大师等人都使用过圆相;至于圆相法门的法脉传承先后,则未可知了。今查耽源的语录,其中并无采用圆相施教的记载,在《祖堂集》的《耽源传》中,确实载有他入南阳国师之门时“于大师前旋行一匝作圆相”的事迹,但也并无以圆相施教之具体记载。查《景德录》卷六马祖道一传中,倒有这样一段记载:“有小师(耽源)行脚回,于师前画个圆相,就上礼拜了立”。或许耽源当时亦有持圆相施教之作略,故尔马祖也能以圆相示道钦,而那从六代祖师传承下来的九十七个圆相图仅付嘱了仰山一人而已。要而言之,圆相的使用,早在南阳国师与马祖时便已显露了端倪,但比较系统而又普遍地采用图相来表禅法,毕竟还始乎仰山。
今依《仰山语录》及《人天眼目》等文献,综合归纳仰山处所使用过的圆相,则大致有如下几种。
1。相:此相使用频率较高,仰山在得耽源印可时使用过此相,陆希声来谒见仰山时也使用过此相,仰山接引韦胄时也采用过此相,西天罗汉来仰山亦是用此相。依《人天眼目》卷四之注,此相表示许他人相见之意。
2。相:前文已曾述及,此相是仰山答沩山“面前尘”时所作的,其意盖在破斥人们的色尘之执。
3。相:仰山曾以此相开示学人“如何是祖师意”。据《人天眼目》卷四所说,此相表示夺意。盖以此相夺去学人心中所执的“祖师意”,从而使之当下即释。
4。相:这是西天罗汉来勘验仰山的圆相表法时所画。据《仰山语录》及《人天眼目》所载,当时西天罗汉右旋一匝,问仰山是什么字,仰山便作“十字”,他又左旋一匝问仰山是什么字,仰山便改“十”字为字;他又画一○相,以两手托如修罗擎日月势,仰山便画相。在这里,一连使用了十、、卍、四个符号,其中最后一个圆相,应当是表示印可之相。因为仰山在作此相时,曾经说过“如果如是,此是诸佛之所护念,汝亦如是,吾亦如是,善自护持”等话。
5。相:据灯录及仰山的语录所载,仰山一日闭目静坐,有僧潜至其身边立,仰山乃开目视之,遂于地上作相,其僧无对。对于此相,古德尚无诠释,故笔者不敢妄测。若依四大义来说,则水性为湿,而依中土义,则“火炎上,水润下”。
以上数种圆相是《传灯录》与《仰山语录》中均有记载的。另据《人天眼目》卷四,尚收有仰山的另外几种圆相。
6。相:表示纵意。
7。相:表示相肯意。
8、。(即“?”外加“?”)相:《人天眼目》中无注解。
此外,仰山的弟子新罗五观顺支与仰山立玄问玄答,尚有以下几种圆相。
9、相:为举函索盖相,亦名半月待圆相。若人将此相问之,则可更添半月对之;答者以盖覆函,故曰函盖相称,以现圆月相也。
10。相:抱玉求鉴相。若人将此相来问,即于其中书某字以答之。
11。相:钩人索续相。若人将此相来问,但将“ㄙ”(古“私”字)字侧添“人”字答之。
12。(即“土”字外面加“?”)相:玄印玄旨相。独脱超前众相,不着教意所摄。
今综其文献所记,仰山所使用过的圆相大约有此十二种,尚有八十五种未见录。若再将在仰山之前的南阳国师所用过相、道钦答马祖所用过的相,以及仰山的法孙芭蕉继彻所作的、、相(《沩山语录》)与资福贞邃所用过的相(《五灯会元》卷九)等六个圆相加起来,也一共只十八种圆相。
综观仰山使用过的圆相,大体有如下几种类型:一、单纯的?相;二、在圆相中加文字,如、等;三、在圆相中加字符,如、等;四、在圆相中加表意符号,如、等;五、在圆相中添表法的卍字(音万),如;六、在圆相中加八卦符号,如。关于用《周易》中六十四卦来表法,《仰山语录》及《传灯录》尚有记载:仰山一日提起拂子问僧说:“这个六十四卦中阿那个卦收?”那僧无对,仰山代云:“适来是雷天大壮,如今变为地火明夷。”由此可见,仰山的圆相容摄了各种符号与文字,连西土的卍字与东土的六十四卦,也尽包容其中,《周易.系辞》所谓的“圣人立象以尽意”的旨趣,被仰山圆融地摄取到了他表法的圆相之中。若依以上六种表法方式拓展开去,由十八种扩充为九十七种圆相乃至更多的圆相,恐怕都不是什么难事。因此,我们权将仰山的圆相归纳为以上六种方式,从而窥其玄奥之枢机。
由于仰山深得沩山禅法之精髓,而且又能随缘运用各种圆相来表达无可言说的沩山禅的玄奥意旨,它在当时应当是十分殊胜的一种禅教。自然,仰山禅的殊胜之处乃是它以沩山“事理不二”的玄旨为体,而其圆相仅是随缘方便之用,这与他侍随沩山十五年的深造禅法是密切相关的。以故仰山在以后参古堤禅师时,他深有感慨地说:“我于耽源处得名,沩山处得地。”因为圆相虽有九十七种之多,但它毕竟只是一种表法的殊胜手段;而于实际理地终身受用不了的殊胜之处,乃是沩山那玄奥的禅法。
也因为仰山禅法擅此体用之长,所以他在当时的丛林中清望颇高,在他身边也有许多神奇事迹传出。例如有次一梵僧行空而至仰山前,仰山与他勘辨,说:“神通游戏则不无,阇黎佛法还须老僧始得。”梵僧道:“特来东土礼文殊,却遇小释迦。”其梵僧说完后便将梵书、贝叶交与仰山,腾空而去,仰山自此便有“小释迦”之称。此外,尚有西天罗汉等来勘验仰山圆相等事,皆是腾空行走。诸如此类之记载,非独形诸灯录,就连《宋僧传》卷十二亦云:仰山门下“往往有神异之者,倏来忽去,人皆不测。”凡此种种,足可见出当年仰山禅法的殊胜之处来。
也许因为仰山禅法在本体上玄深莫测,而在施教上又随缘运用各种圆相,于体于用,均殊胜莫测,因而其后嗣者鲜有能承担得起他的家业的,以故使得其禅法传至第四代而亡。在仰山法嗣已出文记的六人之中,仅有五观顺支尚有采用圆相施教的记载,而其事迹在灯录中又语焉不详。厥后的第三代法嗣中,施圆相者但有资福贞邃与潭州鹿苑和尚。可见,后人若体得仰山圆相之用,便难以了悟仰山禅法之体;而如无著、南塔等门人虽深悟得仰山禅法之体,却又不能得其圆相之用。曲高和寡,大音希声,固然是仰山禅难以弘传下去的主要原因之一;但也无可讳言,圆相之表法毕竟是很有局限与颇具随意性的。若学人未彻见心源、深得沩仰禅法,而徒事外在的圆相教法,固然是头上安头,更添粘缚,也很容易堕入如同如猜哑谜式的随意表法之中,从而陷入妄执深重的泥坑而不可自拔。这便是仰山禅难以弘传的另一重要原因。倘使仰山能保持沩山家风,尤其是发扬乃师的农禅之教,而将圆相表法只置于随缘取用之中,或许此宗的法脉当盛传不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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