登上小岛已近黄昏,湖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闪闪的银光,微风吹过湖面掠起的片片鳞纹漫延於四周无边无际,湖面此时显得很宽很宽,心也一下子荡然。
沿着那条小径向树林深处的木屋走去,这是我第二次走在遣条路上。没有第一次对将要初见师父的猜测和好奇,也没有同伴无休止的喋喋杂语,就我一个走在逭条应该是陌生,然而又像是早已熟悉的小径上。
在这里,看不到城里的高楼大厦,也没有眼花撩乱的景物在眼前闪动,偶尔有几声鸟鸣透露出山林气息。空气异样的清新,灌进我全身冲刷从城裹带来的一切浊尘。
穿遇杉树林, 一间不大的木屋便出现在眼前,此时我仿佛有一种置身於童话世界的感觉:森林裹的木屋,木屋里的仙人。
我驻足在门前,轻叩三下,无人回应,四周静静的,虚掩的门内透着供灯闪动的光。轻轻推门进去,这间不大的木屋被隔成了两间,本来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狭促。外间搭着一方木板算是供桌, 一个蒲团已退到了近门边,墙上仅有一张唐卡的四臂观音像,里间唯有一席用几张木板搭起的床。
也许师父采野菜去了,一边想着一边立正了站在观音菩萨像前。那张像已略显得陈旧,静穆圆满的脸揭示着菩萨的安详与慈悲。她天衣璎珞,两手合掌当胸,右手执优昙花,跏趺坐於莲台上。在佛教中,观音菩萨是三世诸佛慈悲的象徵,文殊菩萨是般若智慧的象徵,佛法修学不能离开慈悲舆智慧,有智慧才能彻见诸法实相以达涅盘境界,有慈悲才能性上起用不舍众生安住生死,这种不住生死不住涅盘正是大乘菩萨的境界。眼前四臂观音的四只手代表了大乘学人要修学的慈、悲、喜、舍四无量心。慈就是能给予众生安乐,悲是能拔济众生诸苦,喜是能随众生的功德胜事,舍是於怨舍嗔,於亲舍喜,亦即要用於一切有情无有亲疏、爱憎、平等而住的舍心来统摄前面慈、悲、喜三种心的生起。在藏传佛教中,将修四无量心作为大乘根本发菩提心的引导。
正思维着,身後似有脚步响起,当我回头时,师父已走进了门,我忙向师父礼拜,师父微笑着口里念着咒语加持我。礼毕站定这才看清了师父,师父精神矍铄,身上穿着的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时穿着的中长罗汉衫,脸上浮着微笑,眼睛充满慈悲。那样子仿佛与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有半点改变,只是时间却是一年後的今天。
走进师父的寮房,稍事寒喧,师父盘腿坐在了床上,我将外面的蒲团抱进来跪在师父前。望着师父充满爱意的眼睛,一种归家感在心中油然生起。
我告诉师父,这次来是带了很多问题来请教师父的,一面说一面从袋子里拿出记问题的本子,师父点头微笑着等待我的发问。
“师父,第一个问题是,现在僧人素质不高,比如信仰淡化,道心不坚。有的僧人生活准则还不如在家人,对自己修学缺乏信心,对修毕标准要求很低,仅满足於两堂功课,应酬佛事。僧团也不是依六和共住的原则,而是吃住在僧团,言行却背离僧团……”
师父抬眼看着我,凝重地说:“末法现象本该令人担忧,有责任心固然可贵,但是个人修学应着重在自身行持上,如果我们平日的修学内容仅停留在评说僧团种种陋习,谈论僧人种种过失,则自身行持又建立在哪里呢?忧患固不可少,但重要的是从自身建设开始,离开了自身的行持,论点再高、再完美,也仅是空谈而已,於实际并无多大用处。”
简短的几句话打住了我所有的话头,本来要兴致勃勃地将准备的十几个问题和盘托出请师父解决的,不想师父几句话就解决了所有问题。望着师父略带笑意的脸,我点点头说:“师父,我知道了。”夜晚我就住在了木屋,然而怎麽也睡不着,师父的话回荡在耳边。是啊,常常以为自己有责任心、有洞察力、有忧患感,然而常常又将那一切发现的、担忧的问题只留在了脑际,只放在了口头。自己除了对一切看不顺,不习惯以外,那一切问题并未给自己带来多少启示,於是指责别人成为自我防卫的最佳武器,也就在这种指责中自己除了自找更多烦恼和麻烦以外一无所获,从而失去了古德所谓“高高山顶立,深深海底行”的脚踏实地切实用功精神。
我们这一代,口头修行似乎成了通病。知识的增加和外界信息的冲击给我们提供了评说一切的理由。几年佛学院的熏习,更壮大了要大刀阔斧整顿陋习的决心。然而, 一旦面对实际,由於缺乏从平常实践中去运用自己所修所学的理念,往往构想很多宏图,急功近利,好高骛远。甚至在生活中染上奢华丽不再甘於淡泊,以为只有物质生活极大丰富,才足以使人进发出智慧的火花。从此更是烦恼滋生,揽权获利,市侩气,势利态也相随而至。由於轻举妄动,攀逐外缘而荒废了自己的修学。
如果自己尚未找到真正的立足点,就汲汲忙於渡生事业,几年以後也许你会发现,其实外表热闹的你却是贫穷的。造就好像一个充满了气的漂亮气球,外表是拿给人看的,真正在它里面并没有填充什麽实在的东西。 一旦被刺破了外表,它马上会乾瘪下来,失去昔日的光彩。
这个年代,我们太容易把自己构筑在知识上。本来好像我们也比自己的师父辈多了某些知识。然而佛教毕竟不仅仅属於知识,更重要的它是拿来实践而非拿来戏论。正如印顺法师所说“学佛以修证为本,学问原是第二门头”。但在现实中我们却常常因为获取了一些知识,就狂妄地遇於急躁地去振救他人,却没有发现我们的工具是如此简陋和不可靠,它有时连自己都运载不了。我们常常扮演的仅仅是知识的代言人,却不是真理的持有者。当一位不负责的舵手是多麽危险,要知道他担负着他人以及他自己的慧命,没有足以抵岸的船,没有娴熟的驾驶本领,没有丰富的导航经验,却匆匆让自己投人到红尘烟波里从事救渡他人的工作,这本身是多麽危险和富於挑战的事,也许我们还未来得及看清方向就已被俗世大潮袭卷,或因碰触到由无始习气所垒积的暗礁而沉没。
曾经有一位弟子请问上师阿底峡尊者:“上师圆寂後,我应当修行观想法吗?”尊者回答:“观修虽是善法,但是不如修一法善妙。”弟子觉得上师的回答未能令他悦心满意,於是又请问尊者:“那麽我应当讲经说法吗?”不想尊者所答如前。弟子越加迷惑,再请问尊者:“那麽上师,我到底应当修行什麽善法最好?”尊者平静地回答:“你应当依止仲登巴善知识而修行舍弃世俗法。”
如果修学不从本位、自身做起,行持又未以舍弃世间八法,和具备起码的出离心为基础。那麽我们的修行就如同很多大德开示的是於冰地上造高楼,冰一旦融化楼房即刻倒塌,或於沙地上建房屋,终会因基础不牢而倾颓。出离心不具足,修学佛法也不过是只为现象界徒增虚妄罢了,而於了生脱死并无多大的实际意义。所以西藏佛法一再强调修习四加行的重要,即思维:一、人生难得。二、人命无常。三、轮迥诸苦。四、业力因果。以此作为共大小乘、显密教一切教法的基础,来激发出离心。
文殊菩萨曾对宗喀巴大师说:“若不努力去思维和比较生死输回的种种过患,解脱的种种利益,也不平心静气打开心眼观察不圆满的人生,解脱的功德及生命的意义,那就永远也无法对出离心生起胜解。这时,即使修习布施、持戒、忍辱、精进、禅定,亦无法得到解脱。真为生死求解脱者,得先放下高妙的口诀,而专心致力於内省思择(思维修),以培养出离心。”若无出离心作基础,纵出家也与佛无缘,我们终究仍会随顺自己的习气,流转生死。那麽弘法利生也不过是形式的热闹而已,於佛法实无多大裨益。正如《菩提道次第广论》所言“若未由多异门,观察生死遇患,於生死盛事破除贪爱,获得对治。又未如理以正观慧观无我义,又离修习二菩提心。余诸善行,唯除少数依福田力,悉是庸常集摄,转生死轮。”
佛堂里的灯还闪亮着,向外扩散着它的光辉。灯,并不在乎它的质料是什麽做的,也不在乎要给它添加多少装饰,只要它能发光,多少都能驱除一点黑暗的。如同木屋里的师父,虽然住在这间简陋的屋子,却不知已接待了多少来访者和问路人。一间木屋,如此简陋的木屋,然而它却隐藏着多麽深的慈悲和智慧啊!透过佛堂裹的灯,和墙上四臂观音的眼睛,向世人揭示着它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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